“不要有思想包袱,就當我們是一張白紙,要大膽去想,想我們理想中的法院應該是什麼樣子。”2010年11月,陳智揚和其他6位同事被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以下簡稱佛山中院)院長陳陟雲召集起來,他們得知自己要加入一個改革方案起草小組,而目標只有一個——回歸司法本質,遵循審判規律,讓法官更像法官。
  此後不久,一套以“建立符合司法規律的審判權力運行模式”為核心目標的改革方案問世,但在各方壓力下幾易其稿。去年年底,改革在佛山中院正式運行,並一度被外界視為中國當下“最大膽的法院改革”。
  如今,改革落地將滿一年。12月9日的深夜,陳陟雲更新了自己的微博:“佛山中院的改革歷經將近5年,可謂歷盡艱辛,到目前為止已告一段落……”
  “這些年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很大,官場上的朋友越來越少,恨我的人越來越多,太累了。”陳陟雲對記者坦言,“離理想中還差得比較遠,但現在總算有了初步的結果了。”
  我希望可以造就真正意義上的法官,讓他們專心審案
  12月12日下午,42歲的審判長劉紅穿著黑色法袍走進法庭。
  如果不是因為改革,已經脫下法袍有七八年之久的劉紅原本以為“這輩子需要敲擊法槌的機會應該不多了”。在法院系統內,一直有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律,一旦擠入“副庭長、庭長、副院長、院長”的行政職務晉升通道,法官們就會忙於行政事務而遠離審判業務的第一線。
  “前輩們都是這麼過來的。”這原本也是劉紅的人生規劃,成為民四庭庭長的那一年,她將自己穿了多年的法袍借給了一個新任法官。
  “提拔一名庭室領導,就少一名好法官”,這是中國法院特有的悖論現象。2008年,陳陟雲升任佛山中院院長,其時佛山中院真正在一線辦案的法官平均審判資歷只有8年,其中有25名法官任命不滿5年。最典型的情況是,剛畢業的年輕法官連“戀愛經歷都很少”,就必須面對複雜的離婚案件。
  司法行政化帶來的另一個荒唐之處則是“審判分離”——審案的人往往沒有判案權,判案的人則並不真正審案,一個案子走到最後,有時要經過副庭長到庭長乃至院長的層層審批。
  “相信現在很多暴露出來的冤假錯案里,不少承辦法官還是能夠發現問題的,卻因為沒有定案的權力,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時,身不由己地‘辦’錯案。”陳陟雲告訴記者,進入法院系統以前,他曾在檢察系統工作多年,那時候他就對法院系統中存在的司法不公問題感觸深刻,“整個社會不按照程序來,案子到了法院後,當事人首先會考慮找熟人滲透”。
  陳陟雲清楚地記得,剛當上院長時,很多人向他遞條子詢問案件,最誇張的一次,一名市領導(現已判刑)在同一個案件上先後給了陳陟雲兩個批示,一個請他幫原告,另一個請他幫被告。為了避免干擾,陳陟雲專門換過一次手機號。如今除了幾個副院長,很少有同事知道陳陟雲的聯繫方式:“我不怎麼帶手機,好多領導都找不到我。”
  為了將外部干預對審判的影響降到最低,陳陟雲曾經在法院內部建立起一項過問案件登記制度。他要求,無論庭長、副院長還是院長,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只要有人過問案件,過問人與被過問的辦案法官都要記錄在冊,“有一定作用,但治標不治本”。
  陳陟雲認識到,要真正改變現狀,必須在機制設計上動刀。他隨即成立了改革方案起草小組,副院長吳文志亦參與其中。“他希望我們按照司法規律去設計一套方案,不要為了所謂的顧全現實而打折扣,如果樣樣都打折扣就意味著背離了目標,也極有可能背離了司法規律。”吳文志對記者說。
  在記者獲得的一份早期的改革方案征求意見稿中,很多想法相當大膽。
  比如,徹底終結“審判分離”現象——從全院挑選出最優秀的25名法官任命為審判長,他們要親自查閱卷宗,親自主持庭審,親自撰寫和簽發法律文書(經過與合議法官溝通後)。這期間,他們將擁有更完整的審判權,除非根據法律規定或者合議庭主動將案件提交到審判委員會討論,否則無論是副庭長、庭長、副院長還是院長,都無權插手審批。
  比如,徹底完成審判部門的“去行政化”—— 將全院23個正科職和44個副科職領導職數全部配調到審判綜合部門和後勤綜合部門。在審判部門,除了一名負責行政事務管理的副院長兼任庭長,其他審判長不再擔任任何行政領導職務,專事案件審理。改革後,他們完全按照法官等級來確定待遇,優秀法官的薪酬甚至有遠遠超過院長。
  比如,將審判長的“選任權”與“監督權”外移——設立由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組織人事部門幹部、法院領導、資深法官、法學教授組成的選任委員會,按照無記名投票原則作出選任決定。設立由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市紀委幹部、法官、檢察官、律師組成的監督委員會,對25名審判長的違法違紀行為進行獨立調查與獨立懲戒。
  “希望可以造就真正意義上的法官,讓他們專心審案,讓他們具有榮耀而顯著的地位,以及相應的經濟待遇,以便讓他們守住心中的底線,用自己的專業守住社會的公平與正義。”陳陟雲說,這就是自己“理想中的法官”。
  如果一直是科員,會認為你混得很失敗
  陳陟雲的改革思路一度引起了最高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最高法”)的重視,最高法司改辦主任賀小榮與副主任蔣惠嶺曾分別多次到佛山瞭解改革情況。而最高法黨組成員、政治部主任徐家新也曾專門到佛山中院調研,據陳陟雲回憶,曾在中組部任職的徐家新尤其註意“司法去行政化”這部分的改革,“他說你們的改革思路對中國官本位觀念是一個很大的衝擊,對行政體制改革而言也是個參照”。
  然而,現實的阻力還是讓陳陟雲始料未及。一件常被提起的往事是,陳陟雲曾經選了院里7名有著豐富審判經驗的副庭長征求意見,問他們如果將行政級別從原來的副科級提到正科級,他們是否願意放棄副庭長這個行政職務,回到一線專心辦案。結果,7個人中的6個都表示不願意。
  “他們覺得,沒有‘長’字不好聽,所以不願意讓。”陳陟雲記得,其中有一個副庭長的反應尤其強烈,後來他聽說,這個副庭長的孩子馬上就要大學畢業找工作了,“如果沒有副庭長這個職務,他擔心難幫孩子找到一份好工作”。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當官不帶長,放屁都不響。”一名年輕法官這樣對記者說。作為改革方案的起草者,陳智揚也闡明瞭自己的苦衷:“我的理想是做一名職業法官,但我的確也難免俗,如果這套評價體系不重要,你讓我做一輩子科員也可以,但現在你在外面吃飯,都要看級別排位子,問你當沒當上副庭長。如果一直是科員,會認為你混得很失敗。”
  調整政治待遇面臨內部阻力,讓重回一線的優秀法官享受更好的經濟待遇這一想法則在外部飽受非議。“他們會說,法院這麼搞,檢察院呢?公安呢?”陳陟雲苦笑著說:“大部分人看待法官,不過是公務員隊伍里的一個小蘿蔔頭。”
  “後來我覺得這事不能再等了,就算是‘自帶乾糧’也要先邁開這一步。”
  2012年底,在相關政策與經濟保障並未到位的情況下,陳陟雲從全院194名擁有法官職稱的幹警中選出了35名審判長,並賦予他們完整的審判權。
  然而,理想和現實的差距,仍然“不止一步之遙”。
  陳陟雲說,預想中的獨立選任委員會與監督委員會並沒有運行起來,“我想把這個權力給人大,讓人大牽頭,但未能如願”;曾被寄予厚望的審判長財產公示則暫且擱置,“主要是考慮你沒有任何待遇能夠給人家,大家覺得不能又讓馬兒跑,又讓馬兒不吃草”;至於備受矚目的“去行政化”也不得不打了折扣,35名審判長中,有8名庭長與18名副庭長將重回一線辦案,儘管不再行使行政職權,但他們的行政職務都得以保留,“一開始是希望完全去掉,但現在恰恰要借助行政級別來體現他們的地位,這就是現實”。
  現在榮辱幾乎都系在我們身上,感覺自己更像是一個真正的法官了
  改革試運行一年,陳陟雲的感覺是,“有困難,但認可的人越來越多”。
  他的判斷在記者的採訪中得到了部分印證。在審判長林煒烽撰寫的一篇文章里,他引用美國已退休的斯蒂文斯大法官的話來描述自己如今的法官生活:“我們平時都特別忙,日程表都安排滿了。這可是一份全職工作,你必須花費大量時間,準備庭審、閱讀訴狀、研討案情。當然,最主要的工作,是撰寫判決意見。”
  優秀法官重回一線的作用也在逐漸顯現,與林煒烽同為資深法官的懷曉紅重新出山後,曾被一位律師用“太震撼了”形容她在法庭上的表現。而劉紅也已經要回了自己當年借出去的法袍。她說:“審判分離的時候責任非常模糊,總想著還有領導把關。現在榮辱幾乎都系在我們身上,感覺自己更像是一個真正的法官了。”
  另一個好消息是,今年10月,佛山中院被最高人民法院確定為全國九家試點法院之一,進行為期兩年的審判權運行機制試點改革。
  但是,來自於機制與觀念上的阻力仍然沒有消失。一位法官告訴記者,私下已經聽到有的審判長開始擔心:“這種待遇,這種強度,不知道能撐幾年?” 劉紅也坦言,至今參加同學聚會,仍然會遭遇調侃:“這把‘老骨頭’了又坐回審判臺上?又去辦案?你是不是犯了錯誤啊?降級了?”
  “據說以後的改革方向是要把‘庭長’去掉,我想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最簡單的,去醫院看病,沒有帶一個‘長’,想要個床位都難。”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審判長表示。
  在採訪中,她提起去年廣東省高院對400多名法官做過的一個調查,題目是如何看待法官這個職業。在她的印象中,近三成的人認為這就是一份職業,換取勞動報酬而已,近五成的人選擇踏踏實實工作,不要違法違紀,而真正選擇追求法治理想的人只有9%。
  劉紅至今都記得,去年12月27日是她與其它34名審判長穿著法袍共同宣誓的日子,“那一天穿上法袍宣誓的時候真的挺激動的”。一位年輕的法官清晰地記得,陳陟雲正是那場儀式的監誓人,她隨即找出那份由陳陟雲親手修改的審判長宣誓誓詞——“作為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審判長,今天,我莊嚴宣誓:我將畢生尊崇和忠於法律,秉持公正,恪盡職守,清正廉潔,嚴格司法,為維護社會公平正義、捍衛法律尊嚴而奮鬥!”
  “按照現在的政治生態來講,我們感覺,陳陟雲確實是比較獨特的一個官員。由於沒有上層政策的支持,來自內外的阻力非常大,遠比你想象中的要艱難得多。”副院長吳文志說。
  11月16日,《中共中央關於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發佈後的第二天,陳陟雲在個人微博上兩次轉發了最高法司改辦主任賀小榮解讀十八屆三中全會後司法體制改革的文章,並極為罕見地喊了“頂”。 而在此之前,這位詩人海子的生前摯友的微博內容幾乎全是關於詩。
  “我還是挺理想主義的一個人,我是真的希望,未來的司法體制改革能夠實現法院的去行政化,能夠給予法院在憲法中應有的地位,讓法院成為真正守護真理和正義的地方。”陳陟雲說。  (原標題:讓法官更像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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